李二姐建房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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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二姐离开大沪庄,到省城做生意,已经三十多年。在省城,小房子换成大房子,儿子长大了,大学毕业后,娶妻生子,一家子在城里,生活安稳:儿子媳妇上班,老俩口继续做着老生意――在夫子庙经营一家小百货店。也不想扩大规模了,李二姐早晚要接送孙子上幼儿园,不能把心思都花在赚钱上啦!

  五十出头的李二姐,平常守着店,没有生意的时候,也玩玩手机,看看微信。有一天,被一篇微信美文说动了心:

  待到你我花甲,相携乡村安家,房后几畦菜地,屋前栽树种花。支锅林下野炊,养条大狗伴驾。悠哉绕园散步,品茗共话桑麻。

  待到你我花甲。养群小鸡小鸭,春日荡荡秋千,夏暑躲进瓜架,秋末扫扫落叶,冬闲手接雪花,瓜果贮满地窖,煮雪劈柴泡茶。

  待到你我花甲,早看旭日朝霞,午后林荫读诗,晚眺疏星月牙,拄拐提蛋下锅,石臼捣蒜香辣,桂花黃酒斟满,醉卧架下竹塌。

  待到你我花甲,含饴弄孙膝下,素手摘摘豆角,看孙溜狗摘瓜,听听蜜蜂嗡嗡,逗逗蝴蝶戏花,采菊东篱几束,栽韭西墙草洼。

  待到你我花甲,伴你炒菜灶下,你下葱花爆锅,我倒鲜菜吱啦,不慕华屋高厦,不恋富贵荣华,粗米淡菜安心,相视一笑哈哈。
  ……

  李二姐不由得想起,在大沪庄,还有一个老房子,七十五岁的老母亲一个人住着。这个老房子,还是李二姐上初中时,父母亲到有中学的大沪庄,买了三间旧房子,房子不算好,但地方不小,光一个天井,就有六七十平米,后来,李二姐进城之前,翻建过一回,不再是土墙,茅草屋,建成后的房子,还是老三间,但青砖小瓦,很气派,再也不愁下雨天漏水了。离家三十几年,父亲已经走了,留下母亲一个人守着老屋,李二姐一直劝说母亲,到城里来,可是老太太故土难离,她说还是大沪庄住着自在,出门就是菜场,有个伤风头疼的,医院离家也不远,没事和老伙伴们打打小牌,高兴就搭公交车回老家李家庄看看,李家庄的房子倒了,地基还在,分的几亩田还在,以前老俩口种着,现在流转给种田大户了,每年有几千块钱租金。加上李二姐给的钱,母亲在大沪庄,过得不错。

  由于牵挂着老母亲,李二姐每年都要回大沪庄四五次。除了帮老太太打扫洗刷,就是拜访左邻右舍,无非是送礼物,请吃饭。李二姐这样殷勤待人,也有原因:一是自己家是外来户,是从李家庄搬来的,人家都是几辈子的大沪庄人,虽说在外面做生意赚了点钱,但强龙不压地头蛇,遇到谁都要客客气气打招呼;二是老母亲一个人在家,早早晚晚还望邻居们看顾。

  这几年回家,左右邻居都翻建了房子,一排两层的楼房,只有李奶奶的房子还是老三间,陷在楼群中,很不协调。

  没有砌楼房的人家不多,巷子口的王傻子,四十几岁,还是光棍一条,住着父母留下的三间房子。

  李二姐家后面的孙寡妇家,也是老房子,没有能力翻建。孙寡妇名叫小翠,三十出头就守了寡,老公酒后掉下河死了,她一个人拉扯大儿子,好不容易娶了媳妇,有了孙子,再没有人当面喊孙寡妇了,大多依着孩子喊,“彤彤奶奶!”

  李二姐每次回大沪庄,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彤彤奶奶,当然,礼物也没少送,孩子的玩具呀,零食呀,看图识字的图画书呀,还有送给孙大姐的衣服化妆品什么的。因为平常她家和父亲最黏搭,孙寡妇有什么事要忙,就把孙子丟给李奶奶看一会,小彤彤绕着腿,老太太、老太太地喊,李奶奶仿佛看见了自己的重孙子,把家里好吃的都拿出来,孩子就更喜欢老太太。

  原来李二姐准备,等老母亲百年之后,就卖掉老房子,不再回大沪庄了。今天看了这首诗,被惑动了心,就跟老伴商量:待到你我花甲,回到乡村安家?把大沪庄的房子翻建成楼房,改善一下老母亲的居住条件,以后我们回家养老,住在大沪庄,走上几里路,可以去李家庄种菜养花……

  老伴说,你要烦这个神,过年回家打听打听,我没有你熟悉大沪庄,建房子的事,你全权负责吧。

  “你是大沪庄的女婿,能认得谁?我在大沪庄上了六年学,同学多哩,不要你操心。”李二姐说完,就打电话给大沪庄一个人称“万事通”的同学,咨询砌房子的事。

  “万事通”一听,大包大揽地说,你不要愁,过年回来,介绍一个建筑老板给你,你只要给钱,没得你的事,三四个月,楼房就砌好了。

  哪有这么容易?李二姐将信将疑,左邻右舍要先协调好吧?于是过年回家的时候,李二姐装了一小车的礼物:给万事通的,给老母亲的,给左邻右舍的,特别重要的是,给后面孙大姐家的,在人家前面砌楼房,关于采光等问题,要先达成协议,不能动工了,再杠丧吵架,不仅伤了和气,也不顺遂。

 

作家阿紫简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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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作者:王玉兰,笔名阿紫,1966年生,江苏兴化人,泰州市作协会员。自幼喜欢文学,高考落榜后,做过农民工,玩过大船,卖过服装,年过五十,开始写作,一发不可收,三年多时间,出版了长篇小说《沈小菊》、短篇小说集《大沪庄》。《李二姐建房》是短篇小说集《大沪庄》中的一篇,对农村老家人性做了入木三分的刻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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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2017年的春节,李二姐在大沪庄,给邻居们拜完年,就提着礼物去了“万事通”家。

  过年的吉祥话说过了,万事通接过李二姐手里的两瓶梦之蓝,嗔怪地说:“都是老同学啦!你还这样客气。”

  二姐说:“离家这么多年,人都生疏了,想办点事,两眼一抹黑。还要仰仗老同学,帮我谋划谋划。”

  “一句话的事,一句话的事。”万事通一边说,一边掏出手机,“我现在就给你把包工头三黄毛找来,当面谈谈。”

  “喂,三老板呀?过年好啊!我有个同学,要翻建房子。你现在有空吗?过来谈谈。”

  一边喝着茶,万事通一边介绍,“这个包工头和我们差不多大。当年在无锡,没有做得过张二狗,就回来了,还是领着二三十个人,一直在大沪庄一带,给人家砌房子。”

  万事通这一说,李二姐隐隐约约想起一个人来,“他的老婆曹天娇,初中跟我一个班上过学。后来跟三黄毛谈恋爱,就退学了,没有多久,就听说结婚了。”

  “不错,是他。”

  两个人正谈着闲话,一个五十出头,穿着黑色皮棉衣的男人,嘴上叼着一根烟,大摇大摆地进来了,“这不是李总吗?听说你在省城发了大财,回来砌别墅?”

  “三老板真会说笑,什么李总呀,就做点小生意。”李二姐笑着说,“就那么大的地方,砌不成别墅,你有空去看看,怎么设计?”

  “你老妈住的那房子,我熟悉。东边西边两家都是我砌的。”三黄毛这一说,他确实是熟悉的,不要去看地形了。

  “三老板,东西两家都是你砌的,就不要再费脑筋了,就照着他们的格式砌,两层加个屋面,假三层。这样整体上也好看。”

  “这个没得话说。”三黄毛很知心地说,“李总,你在家看着我们施工,你怎么指示,我们就怎么砌。”

  “哎呀!三老板,我哪有功夫守在家里!”李二姐说,“一塌大包,都归你算账。你估算估算,要多长时间,要多少钱?”

  “全包啊?”三黄毛挠着头,“材料不断地上涨,去年秋天,砖头每块二角八,现在四角五啦。我要回去仔细算算。这些都不是事啊,我不会跟你瞎来的。你先要和邻居协商好,然后你走你的,一切交给我,四个月房子就砌好了。你放心。”

  李二姐听了,心里认为三黄毛真是个好人,“我跟你老婆是同学,交给你我肯定放心。我这就回家找邻居协商。”李二姐找好了施工队,心情好,脚步都轻快起来,她走在大沪庄的路上,感到吹在脸上的风,都不是寒冷的,而是亲切的,温暖的,充满了乡情的味道。

  初五,李二姐约了左右邻居和孙小翠三家,在杨水花酒楼,摆了两桌。老人孩子一桌,能做主的大人一桌。酒过三巡,菜过五味,李二姐端起酒杯:

  “各位高邻,我离家几十年,老母亲多蒙大家照应,我在外面才能放心。在此我敬大家一杯,祝你们新年快乐万事如意,好人有好报!”

  “二姐你客气了,邻居,互相帮助是应该的。”左边的邻居张大哥是个老实人,每次李二姐送他礼物,他都不要,打架一样推辞,实在推不了,便会在李二姐回城的时候,回送她一点大沪庄的农产品。

  “张大哥,我今天还有事和你们商量。”李二姐给大家斟满酒,“老母亲住的房子,年代久了,外面看起来难看,里面住起来也不舒服。我准备拆了重砌。跟大家协商一下,不能弄出意见来。”

  “我们两家没得话说。你只要留出下水道的地方,高度和我们一样就行。”西边的邻居也好说话。

  孙小翠愣住了,原来今天是鸿门宴呀!你们当然好说话,她起楼房,遮不到你们的阳光!一个个答应得爽快。一桌子的人都看着她,不说话是不行了。

  “砌房子,你照原样砌,我家肯定没话说。如果你砌楼房,我们家就在阴间背地里了,一年到头没有阳光,放在谁身上,也不会答应。”

  “小翠姐,我跟他们两家对齐,往前面让四米,把天井砌掉,四米的天井放在后面,一样的。这样就遮不到你家的阳光了。”

  “这样啊?”孙小翠想了想,脸上颜色缓和了,笑着说,遮不到我家,哪个还说什么。就为这点事,你还特地破费,请大家吃饭。

  “吃饭是应该的。我包给三黄毛了,砌房子的时候,我不在家,大家帮我多照应。”李二姐见她答应了,放下了一半心。

  “你放心,我们说话算数。今天在桌上,就把协议写好,不会吵架的。”张大哥喝了李二姐的酒,又不过意了。他知道二姐心里担心,怕孙小翠以后反悔,就叫杨水花拿来纸笔,当场写好了协议:
  协议

  为李二姐家建房,和邻居商定:

  一:格式和东西两家一样,高度一样,但要留下下水道四十公分。

  二:为了不遮住北面孙家阳光,李家往南让出四米建房,让出的四米留作李家天井。

  和谐社会,睦邻友好。立此协议,大家遵守。

                   协议人:

                      2017年2月1日

  张大哥写好了,跑到对面的打字店复印了四份,带头签了名,在桌子上发给大家。孙小翠也没有犹豫,爽快地写上自己的名字。

  李二姐一颗心彻底放下了。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等着过完年,三黄毛施工。她仿佛看见了新楼房竖起来了。等到你我花甲,一起乡村安家。礼多人不怪,还是家乡好啊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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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春节长假,也就七天,初七儿子媳妇就要上班,没有几天,孙子也要开学。李二姐心里想着,找万事通一起,和三黄毛签个合约,什么时候完工,自己倒不着急,关键是多少钱,要先说定了。

  初六中午,约了三黄毛吃饭,原来以为就万事通和三黄毛两个人,李二姐还愁桌子坐不满,菜不好上。谁知道到了点,呼啦啦来了一大帮人,有负责瓦匠活的,有负责木工活的,还有负责钢筋模板的。都是三黄毛喊来的,说跟大家打个招呼,开工了,把活儿干得漂亮一点。

  李二姐心里感谢三黄毛,“还是三老板想得周到。”

  十个人的桌子,又加了两把椅子。十二个人,一边吃一边说,他敬你,你敬他,没有多大会儿,六瓶海之蓝就空了。李二姐一直没有敢敬三黄毛酒,怕他喝多了,要跟他谈事哩,把价钱敲定了,自己才放心回城里。

  酒足饭饱,三黄毛站起来,跟他的手下人告别,“都,都回去歇着,过了月半,开,开工!”

  李二姐看看万事通,他也喝得满脸通红,但还有数,他拉着二黄毛的手:“三老板,你把个合同订一下唦,具体多少钱,说好了,二姐心里也有个数。”

  “你还不放心我!”三黄毛一手拉着万事通,一手拉着李二姐,“你有事尽管走,过了月半,我就开工。价钱,你放心,你放心,我不会瞎来的,乡里乡亲的,我老婆还是你同学,你还信不过我!放心,放心啊!”三黄毛一边说,一边摇摇晃晃地走了。

  李二姐看他的样子,估计也谈不出个糁子和米来,加上万事通一边也说:“没得事,你走你的,过了月半,他就动工了。都是熟人,他不得瞎来。”

  李二姐下午就回了城。告诉老公,砌房子的事,方方面面都安排好了。元宵节一过,就动工。

  过了正月二十,李二姐打电话问老母亲,三黄毛有没有派人去拆房子?老太太说,没有看见他的人呀!接着老太太又问女儿,到底有没有敲定,包工包料,多少钱。

  李二姐说:“上次问他了,他光说没事没事,没有说多少钱。”

  “我听人家说了,他话说得漂亮,斧头重哩!你不先跟他讲好价,以后只能听他瞎斫。”

  听母亲这样一说,李二姐也觉得,应该先小人后君子,还是先谈好价钱再催他动工。于是,就打电话给万事通,让他找三黄毛把价钱谈好。

  一晃又过去两个星期,万事通也没有回个电话。

  李二姐只得又打过去,“老同学,你有没有找三黄毛谈呀?”

  “找他好几回了。”万事通生气地说,“不是在工地上忙,就是在酒桌上忙!你想跟他谈价钱,他东拉西扯,没得个准话。”

  “哎呀,你也别生气。我自己打电话找他谈吧。”

  李二姐打了几回电话给三黄毛,他总是答应,马上动工。但一说到价钱,那边就有点急事,以后再谈,匆匆挂了。

  李二姐想起母亲的话,不禁对三黄毛的为人产生了怀疑:他不会真是个拧不清的人吧?

  李二姐有李二姐的想法,三黄毛有三黄毛的算盘。

  去年政府出台一个政策:关闭了农村大大小小的砖窑。不砌房子的人,不知道关闭砖窑对生活有什么影响。三黄毛是做建筑工程的,砖头的价钱高低,直接关系到他的成本和利润。

  去年年底,砖头二毛八一块,过了个年,翻了一番,五毛一块,没有交情还买不到。一样涨价还顶得住,钢筋水泥砂子,都一阵风跟着涨起来。所以,面对李二姐一遍遍追问,三黄毛不知道怎么报这个价钱。报高了怕把生意吓跑了,报低了又怕自己亏本。思来想去,先拖着,等等看,原材料会不会降价。

  等到清明过了,没有等到降价,价钱更高了。砖头已经八毛钱一块。

  李二姐急了,你三黄毛再不吐沙,我找别人动手啦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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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三黄毛正在大沪庄东头,给一个砌别墅的人家放样,接到了老婆曹天娇的电话。

  “你今天推明天,明天推后天,这回把生意推没啦!”

  呆婆娘,没头没脑的,说的奚杲昃?三黄毛没好气地说:“你别废话!有事说事。”

  “李二姐家的房子,你天天拖,人家找了李家庄的李四眼来拆啦!扒土机已经开到她家巷子口了。”曹天娇炸雷似的喊完,就气得挂了手机。

  太不像话了!这个李二姐。先跟我谈好的,怎么又请别人来拆房子?这不是一女二嫁?不,这架势是要毁亲另嫁呀!还有这个该死的李四眼,你在你李家庄好好干你的,怎想得起来跑大沪庄逞能哩?虽说李二姐家不是个大工程,但麻雀虽小,也是块肉,不能就这样被李四眼抢去!

  三黄毛招来跟着干活的一个小工,他是李二姐家巷口,王傻子的表哥。让他去跟傻子说,拦着扒土机,不让进去,今天记他一天的工。自己等火烧起来,再打电话找李二姐,兴师问罪。

  李四眼是李家庄的瓦匠头儿,戴一副近视眼镜,原来的名字没有人喊,李四眼反到喊出了名。他带着一个小工程队,瓦匠木匠都有,在李家庄一带给人砌房子。这几年乡下砌房子的少了,人们都往有学校有医院的镇上去,眼看着三黄毛在大沪庄忙得天昏地暗,自己常常找不到活计,听说李二姐要翻建房子,就主动联系了她。李二姐叫他先找个扒土机,把房子拆了再说。

  李四眼自己没有扒土机,就叫了朋友的。这个房子拆下来的材料不值钱,朋友说不要材料。谈好了一个小时五百块钱,扒掉这个房子,二三十分钟的事,再叫一辆卡车,把垃圾运走,不会超过两个小时。李四眼跟李二姐实报实销,一分钱没有加。倒不是李四眼心肠好,不想赚钱,他是想借这个机会,打进大沪庄的建筑市场。砌了第一个房子,就不愁第二个。所以,他今天特地跟扒土机一起,到现场指挥拆房子。

  李四眼坐在扒土机上,开到李二姐家巷口,一看,不足两米的巷子,勉勉强强可以开进去。他就下来,在前面引导着。扒土机慢慢开进去,突然从巷子北面的一个破门中,挤出来两个人,一人扛着一张长凳,一个放在扒土机前面,一个放在扒土机后面。前面的大个子男人,结结巴巴地吆喝起来:

  “别以为我王傻子真傻!我,我不许,不许从我家前面走!”

  原来是拧不清的王傻子。李四眼连忙掏出中华香烟,“王大哥,有什么话好说。先弄根烟。”

  “我,我不要你的烟。”王大傻梗着脖子说,“你的扒土机,压,压坏了我家门前的路,你,你赔。”

  李四眼低头一看,果真,扒土机的轮子,把巷子边上的下水暗沟压塌了。连忙打招呼,答应把房子拆好了,帮他修好暗沟。可是王傻子油盐不进,就不让扒土机进去。

  李四眼没辙了,打电话给人在省城的李二姐。李二姐让他把手机给王傻子接听,说了八大箩的好话,也没有说动这个王大傻。他就一句话,赔他的路,现在就赔,不然不让进去。

  这一扯一个多小时过去了,时间就是金钱,浪费一个小时,就要给人家扒土机五百块钱。李二姐跟四眼说,你先让扒土机走吧!这五百块钱照给。等我回家,协调好了,再来拆房子。

  李四眼也没有办法啦!准备把扒土机倒出巷子去。可是一看,倒不出去,进来的一头也横了一张长凳,王傻子的表哥,稳稳当当地坐在路中间。他点着头冷笑:“你们压坏了人家的路,不赔偿就想跑?”

  这下子完了,李四眼终于领教到,大沪庄的水有多深,不是你一个外庄人轻易能趟的。现在扒土机陷在王傻子家门前,进不得进,出不得出,过一个小时就要给五百扒土机的费用,这个钱最后哪个出?李四眼急急忙忙又打电话找二姐。

  这会儿,李二姐的手机打爆啦!四眼刚刚报告,扒土机被困住了,两头不能动。还没有想出个办法,三黄毛兴师问罪的电话来了,“李总,你一个姑娘嫁几个人家?和我谈得好好的,我忙过这两天就开工。你怎么又找到李四眼?是不是耍我呀!”

  “三老板,不是看你忙吗!才找我本家兄弟,帮忙把房子拆掉,砌房子还是你砌。”李二姐估计,四眼没得本事砌得起来,还得靠三黄毛。

  “哦,原来是这样啊!我也寻思,李总是世面上走的人,不会做这样不上路的事。”三黄毛火小了。

  “你早点报个价给我,早点动工,何至于有今天的事!”李二姐直截了当地说。

  “行,行,行,怪我,怪我。”三黄毛话语一软,“我晚上回家仔细算算,把造价报给你。”

  李二姐觉得,不回大沪庄一趟,弄不清楚家里的事。扒土机困在巷子里,一天要给多少钱?心一横,叫李四眼,给二百块钱王傻子,让他让开路,先把房子拆了。

  王傻子看着二百块钱,再看看表哥,没有接,还是不让路。

  李二姐拿着电话,一直听着,见二百块钱买不动,果断让四眼再加三百。

  王傻子接过五百块钱,也不看表哥的眼色了,把钱揣进衣兜,扛了长凳回家,一边走一边说,你们以后要帮我修好暗沟。他这会儿不傻,也不结巴。

  李四眼指挥着扒土机扒房子,运垃圾的卡车也来了。李二姐收拾了几件衣服,去车站,回大沪庄。砌房子,不是人在外面,嘴上说说就能完成的事,烦人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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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二姐风尘仆仆回到大沪庄,已经是下午两点多。李四眼等在扒平了的屋基上,扒土机和卡车打发走了,帐没有跟人家结哩。

  因为王傻子的阻拦,浪费了一个多小时,扒土机从到了巷口,扒完房子,清走垃圾,一共三小时二十分钟,朋友临走,说不能少于一千二百块钱。卡车装了三趟,六百块钱。加上垫给王傻子的五百元,李二姐给了四眼二千六百。三百块钱是给他今天的辛苦费。李四眼推辞了一下,就收下了。

  在李家庄,四眼和二姐是平辈。原以为能接下这个活,现在看来,玄啦!肯定有人在幕后搞鬼。且不说二姐能不能放心,把砌房子的活儿包给自己,就是让自己做,恐怕也做不下去。

  四眼仔细问了二姐,房子想怎么砌?

  二姐心里想,即使包给三黄毛,也不能随他说,随行就市,大概什么价,自己心里也要有个数。就告诉四眼,和左右邻居格式一样,也往南四米,把南面的天井全砌掉,北面空出的四米,留作天井。假三层,大概什么造价?

  四眼心里划算了一番,说,包工包料,十四万,今年材料都涨了,放在去年,只要十一、二万就能建好。

  李二姐心里有数了。打了四眼招呼,不是不挑你活计,我平常人在城里,都像今天这样,我多花钱不谈,你也浪了工,不划算,强龙不压地头蛇,还是给三黄毛做,我实在没有功夫,来来去去的折腾。

  理解,理解,从今天扒土机陷在王傻子家门口,来不得去不得,李四眼就知道了大沪庄水深。不是自己能插得进脚的地方。还是回李家庄,在周围做点平安活计吧。四眼临走,画了一份设制图给李二姐,从地基挖多深,垫层用多大的钢筋,到每一层的钢筋规格,水泥砂子的比例,都一一标明了。给三黄毛做也罢,但不能让他瞎斩了去。

  房子扒了,李二姐把母亲安置在过年就租好的一个小房子里。李老太听说被王傻子讹了五百块钱去,气得晚饭也吃不下去,发狠明天去骂他一顿。李二姐劝道:“钱已经到了他手,再骂也拔不回头。我们家砌房子哩,多一事不如少一事。你每天按你原来的日子过,逛逛街,打打牌,不要管这些糟心事。”

  李二姐安抚好老母亲,吃了午饭,也不找万事通了,自己一个人,去了三黄毛家。有李四眼的预算图,自己心里有数,三黄毛斧头重,大不了多报个一两万造价。二姐心里有这个准备。

  三黄毛和曹天娇,俩口子吃完晚饭就在商量,李二姐这个房子,报价多少才能做?去年谈好的几个别墅,包工包料,眼看着要亏本,材料涨得太快啦,那几个别墅,都停工了,明明知道亏,再做下去岂不是呆子?去年订好的合同,三黄毛不好开口再让主家加钱,只有拖,直拖得主家忍不住,自己答应把材料涨价的差额补起来,才给他们砌。这些人家天天催三黄毛,背地里、当面,不知道骂了他多少次,三黄毛才不跟他们当真,陪着笑脸,把困难说了,总不能让我赔本给你们干吧?

  有等不下去的人家,只好答应加钱,你赶快开工,人家没有时间老牵扯在砌房子上。也有一根筋的犟驴,一定要三黄毛按合同办。材料降价你三黄毛不就赚了钱,你会退钱给人家?涨价了,你就要加钱,这合同不就是废纸一张!

  三黄毛才不管这些,不加价就停工,说到天下也不怕,有让人赔钱给你砌别墅的道理吗?

  不过,说归说,拖归拖,三黄毛也不想和房主吵闹,以后还要在大沪庄做生活哩。所以,李二姐家的房子,他算了又算,按现在的砖头,钢筋,水泥和人工的价钱,总要十三四万,加点赚头,报个十八万?就怕材料再涨,就又白干了。

  你一拿到钱,就去把材料都拉回来。”曹天娇给丈夫出了个好点子。

  “你个呆婆娘!”三黄毛瞪她一眼,“材料都拉回来,放在哪里?就那么大的巷子,堵死了人家邻居不走路啊?放到远处,来来去去的运费哪个给?时间一长,保不齐会有人顺手牵羊,还要找人去看着,又是一笔费用。再说,去年腊月砖头才二毛八,现在八毛钱一块,如果全买回来,价钱一落,不又做的个呆事!”

 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,决定等李二姐来了,报个十八万的造价给她。

  双方心里都有了谱,见面没有客气话,直奔主题。“三老板,你今天给我个准话,造价多少,工期多长?”李二姐说,“你实在忙得没空,也不能为难你,我再找别人做。”

  “李总,你这说的什么话!”三黄毛苦着脸说,“就不看万事通的面子,我老婆跟你是嘀格剥的同学,再忙,不接别人的,也不能不接你的活儿。至于造价,你知道的,今年材料一阵风地涨,我算了一下,一塌大包,没有二十万,弄不起来。”

  李二姐一听,果然斧头重!比四眼估算的造价,多了六万。“三老板,你算错了吧?我也打听了,这房子有个十三四万,就建起来了。”

  三黄毛急赤白脸地跳起来,赌咒发誓,哪个狗日的哄你,十三四万,放在去年,肯定能砌好,今年这个形势,二十万也不是个甜果子,我如果瞎要了你的钱,我三黄毛就不是个人……

  李二姐看他赌咒发誓的,心想,会不会四眼没有包到活儿,故意把价钱说少了?也有可能。就说,“你也不要赌咒发誓的,二十万也不可能,你们干活,赚的辛苦钱,也不能让你白干。这样吧,十八万,材料的质量和规格,要按我的要求办。”

  “好吧,熟人熟气的,就听你说,十八万。”三黄毛答应了,一边趁转身的机会,朝老婆一挤眼,得意地一笑。

  既然说定了,两个人都同意,找万事通来,写一纸合同,把价钱,房子的设计,材料的规格,连同十八万分几回给付,都一一写清楚。

  万事通提醒李二姐,说你要不要去办个准建证,我有熟人,可以少花点钱,不过要打点一下。

  “你是老房子翻建,拿什么证啊!又不是新建。”三黄毛说,“你明天把首期的材料费十万打给我,我立即进料,明天就安排人去理墙根脚。你走你的,没得你的事。”

  李二姐看他说得大包大揽的,第二天十万块钱打给他,就回了省城。孙子上幼儿园,天天要接送,一天也离不开家。这次合同定了,钱也给了,总算能放下心睡个囫囵觉啦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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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二姐人在省城,心在大沪庄。早晚打电话给三黄毛,询问房子的进度。

  三黄毛说,进料了,理出来根脚了,垫层的钢筋笼子扎好了,就这一两天,就用混凝土浇筑。李姐,你就放心吧。

  李二姐的心还没有放安稳,又被三黄毛一个电话揪起来:楚南镇的综合执法大队,装了一卡车的人,又是调查,又是询问,说接群众举报,李二姐家的房子没有合法手续,勒令停工。

  李二姐匆匆忙忙又回到大沪庄,看着宅基地上挖好的坑里,钢筋笼子静静地卧着,旁边挖出的土堆得老高,心里担心,如果下一场大雨,泥土就会滑塌下来,把钢筋笼子埋上,以后还怎么用混凝土浇筑?得赶快把手续批下来,晚一天动工,就多一天损失。

  李二姐遇了一下三黄毛,他不说没证不要紧了,无可奈何地说,“不知道哪个坏怂举报的!砌房子,又不是犯法的事,民不举,官不究。现在通了天,只好去办证。垫层的钢筋笼子都扎好了,等你拿到翻建证,我立即安排人施工。”

  二姐看他的样子,也不像真着急。执法大队这一阻拦,说不定正中他下怀,再拖拖,等材料价钱回落了再砌,就稳赚不赔了。

  李二姐跟邻居张大哥打听了一下,办翻建证,要找楚南镇的乡村建设规划管理办公室,简称村建办。二姐离家多年,不知道村建办在哪儿。就叫了一辆面包车,司机是大沪庄的人,三十多岁,很健谈。听李二姐说去村建办,就滔滔不绝地打开了话匣子。

  “现在去办事,好找。各个单位都在便民服务中心,但是说到办事,有的事确实方便了群众,比如说办个身份证什么的,去了就办,不要来回跑。但你这个翻建证,可不容易办,一般人家,叫我的车,没有个三四趟弄不清头绪。”

  李二姐一听,心里凉了半截。便民服务,不就是方便群众的吗?怎么听起来这么麻烦?不管了,先去看看。

  司机指点了二姐,到上面挂着“村建办”牌子的窗口去问。

  二姐进了大厅,中间是留给办事群众的空地,很宽敞,两边是一米高的长柜台,里面是各个单位的工作人员。绝不像丁义珍的窗口,柜台外面有高脚椅子,询问办事的老百姓,可以很舒服地坐着。

  “你好!你有什么事?”里面一个秀顶光男人,主动和蔼地招呼。李二姐一看,不是那种脸难看的单位呀,可能事好办。李二姐就把自己的事说了一遍。

  秀顶光微笑着说,“要办翻建证,先要交原来房产证复印件,房主身份证复印件,村里的允许证明,四邻同意协议书。”

  李二姐一听,明白了。转头回家,面包车司机还等在外面呢。

  回到大沪庄,李二姐和老母亲翻箱倒柜,终于找到了房产证,一看,上面是父母亲的名字。现在父亲不在了,只能带母亲的身份证去。可是,这次房子翻建,李二姐想办自己的名字,明天去问问,应该怎么办。

  邻居们的协议,过年就写好了,村里的同意书,二姐找了几趟干部,也没有遇到人。农村的干部,没有专门坐在家里的,种田的,做工的,白天个个忙,只有晚上去找他们,再着急也得明天去便民服务中心啦。

  第二天,李二姐到了村口,小面包车司机已经等着她了。二姐上了车,笑着说:“被你说中了,没有几个来回,怕是弄不清楚。”

  “我开车,老送人去便民服务中心。这些事见得多了。”司机边开车边说,“大沪庄东头的老刘,为了把安徽籍儿媳妇的户口迁过来,足足叫我的车去了十三趟,还没有弄得清楚。”

  “这么烦人?”李二姐吓一跳,凡事往好处想,反正我不是迁户口,只是办个翻建证。

  当李二姐把老房子的房产证,母亲的身份证,村里同意翻建的证明,还有邻居们的协议都摊放在秀顶光面前,又小心翼翼地问,能不能以自己的名字办翻建证?以后房产证什么的,也好办成自己的。

  “只能办你母亲的。她一个人,建筑面积不能扩大,不然不符合规定。”秀顶光还是一脸微笑。

  李二姐就说,母亲岁数大了,身边不能没有人照应。自己又没有兄弟姐妹,准备回来给母亲养老送终。房子翻建,就是想扩大面积,合理安排,住得舒服点。母亲七十多了,房产证不能办她的,再说,房子是我拿钱砌,肯定要办成我的。

  “这个么……”秀顶光沉吟了一下,“你有大沪庄的户口吗?没有户口是不能在大沪庄建房的。”

  “有啊。”李二姐心里想,亏得自己有先见之明,把母亲的户口本和自己的户口本都带来了,不然岂不是又要回家一趟。

  “你和你母亲不是一个户头。要办成你的,先要过户给你。”

  “过户?怎么过?”李二姐也奇怪,小时候家里只有一个户口本,这些年不在家,谁把自己和父母分开,又开了一个户头?硬弄出这些麻烦事。

  “过户,要你父母所有的子女同意,要去公证,哦,你没有兄弟姐妹?那你要证明你是你父母的女儿,先去办土地转让证,要交一定的费用,然后才好变更房产证。”

  李二姐听得头都晕了,这些证明办全了,可不就是面包车司机说的,要十几趟,这次建房子,就如同打翻了麻匾子,找不到麻线头了。

  李二姐垂头丧气回到大沪庄,看着挖得七高八低的房基,一筹莫展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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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李二姐问母亲,是谁?什么时候?把自己的户口和你们分开,重新开了户?

  老太太想了半天,也不知道是谁,什么时候弄的,老头在的时候,也没有听他说过。可能是村里的哪个干部弄的。可是干部三年一选举,不知道换了多少茬了,哪里还记得谁办的?

  这个翻建证要办成自己的名字,不知道要跑到猴年马月。李二姐无计可施,忽然想到万事通,记得他说过,他有熟人,可以托关系的话,仿佛黑夜里看见了一丝光亮,夹了条“中华”去了万事通家。

  万事通听完二姐这两天的经历,笑着说:“乡下鼓,乡下敲。你不能什么事都弄得六角真真的。”

  “那该怎么办呢?再拖拖拉拉的砌不成,下雨了,就麻烦大啦!”

  “办什么翻建证!回家接着砌。”万事通果断地说。

  “人家执法队不许砌,叫停工。接着砌,会不会犯法?”李二姐心里害怕。

  “你又不是新建房子,不过是在老宅基上翻建,又碍不着别人,能有多大的法妨?”万事通给李二姐分析,“你如果停工,去把这些证明都弄齐了,办个翻建证,房产证,没有半年也要六个月,因为有些证明,你根本没法证明。”

  李二姐听得一头雾水,更着急了,早知道这么难,就不回来砌房子了。现在房子拆了,地基挖得一片狼藉,又不许动工。奔波了两天,嘴角上都是燎泡,急的。

  “你说有熟人的呢?能不能托托关系,只要不来找麻烦……”李二姐愁眉苦脸地说,“就是不知道该找谁,唉,烧香找不到庙门。”

  “哪个找你麻烦,你就到哪儿烧香。”万事通说,把负责的两个人服伺一下,你照砌你的。

  李二姐一想,只能这样了。在大沪庄,我花钱砌的房子,难道还怕有人来说是他的!要什么劳什子翻建证,房产证!等我房子砌好了,风雨不动安如山,有功夫再慢慢去证明……

  等到晚上,李二姐请万事通引路,拎着“手榴弹”,夹着“炸药包”,去拜访了两个关键人物,得到暗示:没有人再去找麻烦,抓紧时间回家,赶紧砌。

  李二姐连晚找到三黄毛,把情况跟他通了气,什么证也没有办到,但这几天不会有人来找麻烦,你抓紧时间,安排人动手。

  三黄毛一听,连说晓得,明天就把垫层浇筑完成。

  李二姐不放心城里的孙子,想回去又不放心大沪庄的房子。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,倒是老妈妈有主意,“你人在家里,还是等三黄毛把垫层浇筑好再走,离立模板,浇筑一楼的框架,还有十几天,你就不要在家等,有事你再回来。”

  第二天一早,二姐来到房基上,工人已经忙开了,扎钢筋的扎钢筋,理根脚的理根脚,李二姐看看垫层上铺的钢筋,小拇指粗,留在上面浇筑柱子的,也不粗,就翻出李四眼画给她的图纸,左看右看,看不懂,还是打电话问问吧。

  一个人走到旁边,拨通了李四眼的手机,毕竟是本家兄弟,李四眼没有因为房子没有给他砌,就不睬二姐,听了二姐的问话,耐心地告诉她:地面上铺的钢筋,小就小点,没关系。留在上面浇筑柱子的,不能细,最起码十八的。

  二姐虽然不懂,十八的钢筋是多大,但也装出内行人的样子,找到三黄毛。

  “三老板,这个浇筑柱子的钢筋,不能这样细啊!起码十八的。铺在地面上的,就不讲究了。”

  三黄毛望望李二姐,心里想,这么精的女人,不好糊弄啊。连忙笑着说:“你放心,不会弄错的。”一边就吩咐扎钢筋笼子的,留着浇筑柱子的,用粗一点的。

  工人们忙活了一会,开始浇筑啦。旁边的搅拌机里,工人们铲进去沙子,倒进水泥,一个水管子不停地上着水,里面不停地转动起来,一会儿就流出搅拌好的混凝土浆,小工们抬去倒在地面上,瓦匠们把混凝土抹平,这个过程中,大家都很拼,没有人偷懒。

  李二姐守着拌浆机,不断提醒两个倒水泥的小工,快点,快点,水泥少了,沙子多了,质量就差。

  两个小工笑着说,三黄毛在旁边呢,水泥加多了,他就要骂我们。

  李二姐塞给他们每人一包烟,说,我把三黄毛喊走说话,你们手上有数。

  “有数,有数。”两个小工很高兴。

  李二姐把三黄毛喊到另一边说话,她心里也很高兴。以为两个小工会听她的。她不知道,浇筑垫层,用多少沙子,多少水泥,三黄毛早就交代清楚了,两个小工的“有数”,就是不克扣,把规定的材料用掉罢了。


\

  计划再完美,还得看执行力。

  三黄毛信誓旦旦地保证,三四个月就能完工,李二姐真的相信了。可是,自从动工到现在,清明节已经过了,才把一层的顶浇筑好。

  李二姐打电话催三黄毛,三黄毛说:“李总,你做生意赚钱是好手,砌房子的事你是外行。模板立好了,钢筋混凝土浇筑好,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拆模板,拆早了,影响质量,不牢靠。”

  李二姐一听,似乎有道理,比如骨折的人,上了夹板,打了石膏,不到时候,也不能提早拆除,要等骨头长结实。想到这些,李二姐也就不敢再催三黄毛,砌房子是大事,质量第一,当然不能图快。

  等到过了清明,劳动节快到了,三黄毛的速度突然快起来,李二姐疑惑了,不是说模板不能早拆吗?

  三黄毛又是一番说辞:现在天气暖和了,水泥收浆快,可以早点拆。

  李二姐一听,仿佛又很有道理。其实她哪里知道,周边地区的几个大窑厂,又开工了,砖头从八毛五降到四角八,三黄毛现在不赶工,更待何时。

  眼看着李二姐家的房子,二层的框架竖起来,孙小翠心里,一天比一天煎熬。

  自从丈夫走后,自己孤儿寡母,能把孩子拉扯大,已经很不容易。邻居们都翻建了老房子,自己有心无力。儿子结婚后,小两口在楚南镇一个工厂打工,家里的条件有所好转,但翻建房子,还要攒几年钱。

  真不该在饭桌上,不假思索答应李二姐,虽然她家往南让了四米,可是二楼的柱子,何止高了四米。再算上屋面,一定会遮住自家的阳光。不能再忍着不出声啦,让她家砌好,就是一辈子的事。

  孙小翠打定主意,下定决心,不怕人家说自己说话不算数,搬一张长凳,往李二姐家没有砌好的房前一坐,不许再砌。

  三黄毛一个电话,又把李二姐喊回了大沪庄。

  提起李奶奶和孙小翠,大沪庄人都知道她们两家关系好,一前一后住着,平常互相照应。一到农忙,孙小翠就把孙子和家里的钥匙送给李奶奶。李奶奶帮她带孙子,傍晚就去开了门,帮她烧好晚饭。

  人心换人心,小翠平常吃个虱子,也要掰两条腿送给李奶奶,两家人亲如一家,小翠见到李奶奶,没有“姨娘”不开口,喊了这么多年姨娘,假的也喊成了真的。李二姐平常也就拿她当了亲姐姐,每次回大沪庄,都少不了送给小翠姐的礼物,大包小包的,有送给小翠姐的衣服鞋子,有送给她孙子彤彤的玩具和衣服。

  这次砌房子,孙小翠没有二话,就签了同意书,李二姐心里很感激,小翠姐喊母亲姨娘,这么多年没有白喊,远亲不如近邻啊!

  一路上,李二姐思忖着,小翠姐这次为什么起了毛?是自己礼节不到,还是真的对她家有影响?回去跟她好说好商量。

  李二姐左手提着水果,右手拎着方便袋,里面是送给彤彤的变形金刚。进了门,放下礼物,刚喊了一声“小翠姐”,孙小翠一把抢过彤彤手里的变形金刚盒子,塞给李二姐。

  “别拿这些小恩小惠糊弄人!你说得好好的,加多高就往南让几米。现在墙脚让了四米,你看看你家二层的柱子多高!把我当呆子呀!把你的东西拿走,你走!”孙小翠一边说,一边把李二姐往外推。

  小彤彤已经五岁了,看见刚刚到手的变形金刚,被奶奶抢走,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。

  李二姐没有想到,小翠翻脸不认人,气得脸红的耳根。但自己砌房子,有求于人,――要她不闹,答应让瓦匠动工哩。只好忍着气赔笑脸。

  “小翠姐,小翠姐,你消消气,有话好说。”

  “有什么好说的,你哄我签字,说往南让四米,上面就高四米。现在呢?你家二层的柱子就有四米啦!再加上上盖,我们家哪里还有阳光!”

  孙小翠把李二姐推出门,一面关门,送孙子去幼儿园,一面知觉旁边的三黄毛,“三黄毛,你别只顾赚钱,尽干些打煞老鼠喂猫的勾当!你敢再砌一砖,我孙小翠就死到你家去。”

  李二姐呆呆地立在巷子上,手里拎着送给孙小翠的礼物,不知道何去何从。

  “怎么办呢?李总。”三黄毛说,“总要想办法协调一下,不然工期拖下来,不能怪我呀。”

  已经这样了,我还能怎么协调?李二姐一屁股坐在砖头堆上,掉起了眼泪。

  “你哭什么啊!”三黄毛说,“在大沪庄,砌房子没有不说废话的。不岗丧,不发财。”

  “你站着说话不腰疼,我都愁死了,你还说风凉话,不吵架,不发财,现在不肯砌了,发什么财?”

  “你看见哪家砌房子,吵到最后,没有砌得成的?”三黄毛不忍心看李二姐哭天抹泪的样子,给她指了一条路,去找人说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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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找人说和,找谁呢?

  李二姐想,一把钥匙开一把锁,找不对人,还不是和我一样被呛出来。

  万事通对大沪庄的情况了如指掌,替李二姐出个主意:去找村长呀,这事归他管。他和孙小翠家是远房表亲,请他出面说和,小翠不会呛他,多少要给他一点面子。

  村长和孙小翠是亲戚,如果偏向她,我家房子就砌不起来了。李二姐心里不能不担心。

  “不会的,现在村长都是村民选的,他不想把工作做好吗?你找别人没有用,就找他,管用。”

  李二姐拎着孙小翠推出来的礼物,去了村长家。

  村长四十多岁,人很精干,没有一点架子。听李二姐说了情况,一口答应,帮她协调。“你已经跟她说岔了,就先不要出面,我先去摸摸情况,她是什么意思。”村长拎着李二姐送来的礼物,去了孙小翠家。

  彤彤看见失而复得的变形金刚,高兴地跑一边玩去。小翠就跟村长表弟摊开了自己的要求:一是李二姐家二层的屋面,不能遮到自己家的阳光,二是李二姐家向南让出的四米,在孙家门口,以后归小翠家。

  村长心里有了底,又去跟李二姐商量。

  第一条好办,二层的屋面,往南去,屋脊尽量矮一点,两米就行,北边留两米平台,这样就遮不住后面的阳光。

  第二条,李二姐不答应,这四米地方给了她家,孙小翠如果倚着李家后墙,搭个鸡窝,盖个厕所,岂不是一辈子要受她啰噪?

  其实,村长也觉得这样不妥,隔着巷子呢,整体规划上也不好看。

  大沪庄的村长也不是好当的,为李二姐和孙小翠的事,村长来来去去跑了十几趟,终于说和了这件事。

  一,李家屋面向南移两米,屋脊高不许超过两米。

  二,因为李家砌楼房,对孙家的影响,补偿四千块钱给孙家,李家向南让的四米,还是李家的。

  李二姐把四千块钱给了村长,心里很气愤。你孙小翠吵来吵去,不就为了四千块钱!几十年的邻居情谊,这一红脸,就值了四千块钱。李二姐嘱咐村长,让孙小翠打个收条,钱不能花在黑处。李二姐就想,我看你孙小翠这个收条怎么打。

  晚上,村长来了,递给李二姐一张纸。

  收 条

  因李二姐家建房,损坏了孙家的电话线,赔偿金四千元,现已收到,此据。

孙小翠

2017年5月9日

  李二姐从心里佩服孙小翠,这收条写得有水平。她哪里知道,这都是村长指点的,在大沪庄,遇到胡搅蛮缠摆不平的事,干部就让心急的一方,拿钱垫上。这样的“电话线”式的收条,可以解决目前实实在在的问题,谁还管以后两家老死不相往来呢。

  李二姐家的房子又接着砌啦。她没有把四千块钱的电话线告诉母亲,怕她以后看见孙小翠,心里难受。但李二姐发了一百个誓:以后再睬孙小翠,就不是人!唉,这些写文章的,就会忽悠人,说什么“等到你我花甲,一起乡村安家。”砌个房子,没有手续,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有房产证,还少了一个好邻居,多了一个不待见的人……

  李二姐看着快要完工的房子,一点高兴劲儿也没有,心里都不打算以后回来居住了。

  一天,李二姐正在微信上找那个忽悠人的作家,突然有人请求加好友,一看头像,是个彤丫头,就顺手点了同意。没想到是孙小翠的儿媳妇,彤彤的妈。

  小媳妇说,家里为李奶奶家砌房子,婆婆一时糊涂,吵闹一番,还望李阿姨不要计较她,她是看邻居建房,心里不痛快,过后也知道自己不对了。李阿姨,等过两年,我们家也砌好房子,我婆婆心气儿就顺了。最后说,哪能真要您四千块钱,我婆婆让还给你。小媳妇微信就转账四千块钱,给了李二姐。

  李二姐和彤彤妈聊过天,心里站在孙小翠的立场上想一想,也就不记恨她了。确实是这样,如果是我,人家在我前面砌楼房,而自己家又没钱砌,肯定心里不舒服。这样一想,来来去去,看见孙小翠,李二姐仍然和以前一样,小翠姐小翠姐的喊着。

  房子砌得差不多了,村长找到李二姐,说你忙你的去吧,办房产证什么的,我慢慢替你去跑,我毕竟比你人头熟,有时候一天去镇上几次,有功夫跟他们磨。

  李二姐就把户口本,原来的房产证什么的,统统交给了村长,该用的钱你用,该交的钱我交,实在没有功夫在家里牵啦。

  房子竣工的那一天,李二姐又回到大沪庄,宴请三黄毛等一班木瓦匠,当然少不了四邻。孙小翠也来了,她把李二姐拉到一边,掏出四千块钱,不好意思地塞给她,“妹子,跟你开玩笑的,哪会真要你的钱。”

  李二姐一愣,旋即明白了,孙小翠找了个好儿媳妇。告诉她,彤彤妈早把这钱还给我了,你就攒起来,留着砌新房子吧。

  大家伙正说笑着,喝着酒,村长来了,手里拿着办好的房产证。李二姐问花了多少钱,村长说,你也是我们村的人,老房子翻建,能花多少钱,听他们去弯弯绕!

  大家拉了村长,一起坐下喝酒。李二姐醉意朦胧中,觉得写书的没有忽悠人,“待到你我花甲,一起乡村安家。”走到哪里,还是大沪庄的人亲啊!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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